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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节
 ⽗亲将举起的蛇牌子收回套。严厉的目光扫过队伍:“兵不厌诈,不要受他影响。”

 “可是,政委,为这些不要脸的胆小鬼,为这些自私落后的家伙去流⾎,值得吗?”队伍里有人小声说。

 “我们不胆小?我们放下了。”⽗亲声音沉重“为什么?因为四周机庒顶,因为有20个姑娘被他们抓去当人质。但找们本可以抱着死。我们没有这样做。我们丢了脸。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去骂乡亲们?他们没有,也不懂⾰命道理。他们只有⽗⺟子儿女,他们要对⽗⺟儿负责。我们要为他们着想。我相信,一旦我们开始消灭这些土匪,乡亲们一定会站到我们一边来!”

 “政委讲得对。参加⾰命前,咱们不也是农民?不也一样自私落后吗?”

 “打回去!土匪不消灭,咱的据地就别想建!”

 我的⽗亲脸上露出笑容。

 那支“好来宝”我听过。是这样流传:一到天黑便跑出来,不让安静的⺟猪龙;通宵达旦你的⾎,不让安睡的⺟猪龙;抢走粮食夺走羊,欺男霸女的⺟猪龙…一切“贤明”的法律啊,都不加约束的⺟猪龙!说唱到沙坨村那段故事,是这样流传:说假话骗六十个勇士,玩弄谋诡计的⺟猪龙;将怯懦的⾎割⼊酒碗中,害怕共产的⺟猪龙;送走人又送回,妄想求条活命的⺟猪龙!至于我的⽗亲杀回马,被称赞为“放着麦达拉[i]的神光”“闪烁着宗喀巴[ii]的光辉”“焕发出奥其巴尼[iii]的光采”没有唱我的⽗亲言而无信,唱的是“不接酒碗不承诺,淳厚诚实的权政委”;“拿回武器再战斗,为民除害的权政委,…

 沙沱村的乡亲们到⾚峰市来送匾,说唱者骑一条长凳,拉响四弦琴,‮头摇‬晃肩,说唱得口角泛⽩沫。唱到动处,两脚拚命跺地,罗圈腿夹起长凳如烈马一样跳跃奔腾,四弦琴像一样端到前,又像马刀一样抡过头顶:六十个勇士举钢,沙漠草原齐颤抖;六十个勇士抡马刀,⾼山竣岭都低头…唱到十四名剿匪牺牲的烈士,他已经变成哭嚎,从长凳上跌落下来,双膝跪地,扔掉四弦琴,磕头击节,连说连唱连嚎,呼嚎长生天保佑烈士的英灵,直嚎得天昏地暗,围观者跪倒一片。

 我的常发叔看得发征,听得发愣,终于垂下头去擦眼窝。嘴里兀自喃喃:“怎么回事?没想到、没想到…”

 从承德来了一名记者,采访这件事,评论这支“好来宝”说:“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。”

 我的⽗亲眨了眨眼,纠正说:“历史是‮民人‬写的。”

 ⽗亲送走记者,叫来常发,抚着他后背问:“怎么样?”’

 常发仍然若有所失:“不怎么样。”

 “石头搬掉了。”我的⽗亲舒口痛快气“你跟我到北边去,解决那个第四师。”

 常发从鼻子里喃喃:“你当英雄让我失信,我再不丢这个脸。”

 “放心,不会让你再丢脸。”⽗亲笑着挤挤眼晴。他心情好,手掌拍打着常发叔结实的后背“你那一套,这次用得着。”

 [i]文殊菩萨

 [ii]⻩教创始人

 [iii]金刚

 在苏联红军暖烘供的城防司令部里,马尔丁诺夫劝我的⽗亲;“你不要到北边去。”

 ⽗亲说:“那里也是‮国中‬的一部分。”

 马尔丁诺夫警告:“他们是土匪,会杀了你!”

 ⽗亲说:“他们不是土匪,是民间武装。也祸害过老百姓,也杀过⽇本人,他们还是爱国的。‮路八‬军创建据地,不解决这些武装不行。”⽗亲在大茶壶旁边摆几个⾖绿⾊茶碗:“⾚峰的东、南、酉,都是国民军队和土匪‮队部‬,只有北边是和子章的內蒙古自治军第四师。他们跟国民,我们就被闷死,他们跟我们,这盘棋就全活了。”

 “你带多少‮队部‬去?”

 “我就带常发去。”

 “胡闹!”马尔丁诺夫叫喊“他们刚消灭你们一个连!”

 “我再带两个连还得被消灭。他们有五个团,都是骑兵。”⽗亲抓起茶壶北边的⾖绿茶碗,慢条斯理喝茶⽔“打不行,我是去喝茶。谈判人越少越好。”

 马尔丁诺夫踱步,从不同角度将我的⽗亲看丁又看,叹出一口气:“唉,一个疯子带了一个愣子!”

 于是,蒙雪的荒原出现一青一红两匹鼠蹊挂霜的奔马,⾐装臃肿的骑手在马背上颠簸。路上的乌鸦惊飞起来,我的⽗亲睁开泪风眼,透过虹光闪烁的泪珠,望见那轮苍⽩冰冷的太

 ⽗亲的铁青马被脚下窜起的乌鸦惊吓,马脖子猛甩,⾝躯跟着一闪,⽗亲的右脚便脫了镫。⽗亲穿一双大黑毡疙瘩靴,靴头耝憨,急切里认镫认不进去,那马已经刨着蹄子奔腾起来。

 骑马三条命:嚼子、肚带、橙。嚼子就像自行车的车把和车闸,其重要自不必说。肚带如果断了,马鞍就会斜转滑倾,致人落马。这都是要命的事。马镫是为了立脚。真正骑马不能正骑,正骑一会儿庇股就要磨破!必须抬起庇股,左‮腿大‬和右‮腿大‬轮换着落鞍吃劲。有了马镫双膝可以夹马肋,控制马气,马镫一磕,马就跑。还相当于指挥。好骑手都是罗圈腿,两档之间能有千斤力!

 ⽗亲算不得好骑手,右脚失镫两次认不上,便有些慌。两裆又夹不住马,被那马刨起蹄子来一颠“哎哟”一声,从马背上挥下来。左脚大黑毡疙瘩靴仍然套在马镫上。不惊的马遇了这种情况也要惊,何况已经受惊的马?铁青马一声嘶叫,四蹄腾空,斜刺里跃出,便狂奔而去。拖着我⾝躯长大的⽗亲,像拖了一架雪橇,冲起一片片雪尘,随风弥漫四野。

 常发本来比⽗亲走前半个马⾝,事出突然,一把没捞住⽗亲的马缰,急忙拨转自己的马头,惊马已经拖着⽗亲窜出几十米远。常发急了,一声呼啸,双镫狠磕,枣红马便如一道闪电掠过,直朝铁青马追去。

 常发的马快,在草原上也是千里挑一。追出一里地,早把铁青马的缰绳抓住。朝怀里一兜。好神力!那铁青马立刻竖起前躯,立桩一般定住几秒钟。落下前蹄时便只剩了气的份儿。

 常发甩镫下马,跑去替⽗亲脫出卡在橙子里的左脚,将全⾝滚了尘雪的⽗亲扶着坐起来,⾝靠⾝地问;“政委,政委,不要紧吧?”

 ⽗亲哼一声,睁开沾満雪的两眼,定定望住常发不做声。常发见⽗亲被拖傻了,嘴巴一龇,露出那颗突出的虎牙。这是发作的前兆。

 “他妈个x的!”常发果然吼起来,放开⽗亲便朝铁青马扑去。铁青马转过头来,朝骂声警惕地竖起耳朵,刚发现不对劲,要跑,那里躲得过常发出手如电?两只耳朵早被常发抓在手中,‮大硕‬的马头被按着低垂下去。铁青马不甘心,噴出唿噜,捯动四蹄,想甩脖子把常发扔出去。常发却借势上前,右腿前弓,扭甩舿,配上两膀的千斤之力,使出个漂亮的绊子。便听轰隆一声响,那匹雄骏青马竟被摔个四脚朝天!常发顺手按住马头,马便全⾝动不得。马只有抬起头才能用出⾝上的力。

 “常发,你要⼲什么?”⾝后传来⽗亲的声音。常发举起的拳头便停在半空,随即放下。扭回⾝问:“政委,你没事了?”

 “没事了。”⽗亲爬起来试着活动手脚。

 “你有事我就毙了这匹马!”

 “说气话。毙了我还怎么走?”

 “不毙今天也不走了。”

 “我没事了。今天还得走。,

 “没事也不能走。今天不吉利。”

 “又信了不是?”

 “早晨我说不吉利,你不信,发脾气不叫我讲完话。怎么样?换一个人跟你,这次你也完蛋了。还亏了是我跟你!”

 “这是碰巧了。”⽗亲坚持说“它从晋察冀跟我到延安,又跟我来这里…”

 “对,政委,在內地可以,在草原就不行,它是颠马。”常发不无得意地说“草原上的事你不懂,你就立该听我的。颠马,省下一双鞋,颠碎一顶帽子。”

 于是,常发叔给我的⽗亲上了一课:草原上,马分为三种。颠马最没法骑。还有一种马叫蹦子。爆发力強,善跳跃,善跑。骑兵多选这种马,可以跨越障碍,可以冲刺。但是跑远路不行,跑远路要累死。好马是走马。一天能走五百里就算快马。最好的能走一千里。世人所言千里马都是走马,放开四蹄越走越快,肚⽪近地,两条前腿简直像从耳朵那里迈出来,从侧面望去,不见头只见腿。

 常发叔讲到这里,给我的⽗亲表演了两个节目。他一声唿哨,那匹火炭一般的马立刻朝他跑来。常发两手刚沾马鞍前轿,马已放开四蹄急窜出一里地。常发直到这时才完成骗腿上马的动作。“这是驯出来的。”常发兜马回来说:“当土匪驯不出马鞍前轿就别到草原上混。一只脚认住镫就是一鞭子,手扶马鞍前轿,一鞭后骗腿上马,马巳窜出一里地。就为了一个快。驯久了,只要手一扶马鞍前轿,马就会窜出去。等你骗腿上马时,准定窜出了一里地!”常发讲到这里,从⽪囊里倾出半碗酒,放在马庇股上,绕着次的⽗亲走马一圈,碗居然不曾落下马庇股。

 “稳不稳?这就是走马!”常发脸上容光焕发“别看跑马场里的马,跑几十里争第一可以,在草原上两天就得累死。我这马⽇行八百里很轻松。你把杂技团的马拉到草原来试试!那些娘儿们还骑光背马呢,在草原上走一天庇股就得烂,烂得没法!”常发为自己最后这句耝鲁的话发出一串开心得意的哈哈大笑。

 14

 我的⽗亲便听信了常发叔,由他另选“吉⽇”出发。常发选吉⽇并不查皇历,他的吉⽇就是过两天。两天后,他帮我的⽗亲重新武装一番。

 ⽗亲换上一顶双层⽪的军帽,外壳是⻩里透红的马⽪,里面是⽩⾊羔羊⽪,帽耳和帽沿是狐狸⽪。“就是这样,到了坝上还怕你冻坏呢,这里要涂⻩油才行。”常发在⽗亲露⾁的颧部摸摸,随手将一条整狐围到⽗亲脖子上。他给⽗亲换一件羔⽪⽪袄和二⽑剪茬的蒙包袍。将⽗亲的⽪大⾐扔一边说:“大⾐中问开,骑马上坝,会飕挡,冻坏xx巴不得了。”⽗亲便皱眉头:“你就学不会文明,就不会说冻坏‮殖生‬器?”常发自顾给⽗亲戴那副双层⽪的手套,手套袖一直伸到肘关节下。嘴里兀⽩喃喃:“生着气也是xx巴生气,冷风飕档它就生着气。”⽗亲一边穿⽪一边骂;“我撕烂你嘴。不是生着气,是‮殖生‬器!生养的生,繁殖的殖,器官的器…”常发蹲在地上帮⽗亲穿那双不分左右的毡袜子:“政委,你别讲了。很简单的事情到你们秀才那里就都变复杂了。”对于常发这句话,⽗亲至今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
 最后,常发将⽗亲那双黑毡疙瘩靴扔一边,变戏法一样从包袱支里拿出一双蒙古靴:“三个老太太给你赶了两天,穿上这双靴你出门就大吉大利了。”

 ⽗亲看出了名堂。那是纳了千层底、有三道脸、公子勾、绿布面、头尾镶⽪的蒙古靴。靴头流线型,前有尖,不翘,靴面窄,认镫脫镫比大头毡靴方便多了;一踢就认上,一菗}就脫出;⾼靴筒是布做的,走跻轻快;靴筒內侧镶⽪,防止被橙绳磨破靴筒。⽗亲试走两步,忍不住喊出一句刚学会的俄语:“ХОРОЩО!”

 常发牵出邢匹沙栗⾊骒马时,拍着马庇股一说:“哪个姑娘也没它的庇股漂亮。我挑的,一天走五百里问题不大,就是别让吓着。”⽗亲已经注意到,马脖子下拴了铜铃,可以提前轰走草丛中潜蔵的鸦雀,马不受惊。

 ⽗亲犹豫;“骒马上不得阵呢。”

 常发说:“不是去谈判吗?”

 ⽗亲说:“也要防个万一。”

 常发说:“听我的没错。跟草原人打道,怕骑不好马,怕喝不多洒,怕打不准,就是不用怕万一。”

 “那好,我信你一次。”⽗亲上了沙栗⾊骒马,嘱咐我的常发叔:“去那里谈判,道理由我讲,⽩酒你来喝。酒桌上不许熊,熊一碗回来关一天噤闭。”  M.KeDU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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