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 佣
杰克从纽约来,前半生从事证券

易。以他的话来说,那是男人们穿着⾐服能玩的最刺

的游戏。杰克退休后被国美联储局反聘,到尼⽇利亚帮助这个家国建立信贷系统。杰克和我们一见如故,到达阿布贾的第二天我就设家宴招待。跟纽约人相比,国美其他地方的人都是乡巴佬,所以从花卉到菜肴再到甜食,都凑合不得。我的女管家希望姐小(后来我认领她做女儿了)进进出出给我做帮手,杰克不免羡慕她的聪明伶俐,打听能否通过希望姐小为他介绍一个同样能⼲的女管家。
希望姐小稍一沉昑就说她有三个候选人。杰克马上说太漂亮的不行。他哈哈大笑,说他深知自己好⾊,又是刚刚离婚,生怕和漂亮女管家⽇久生情,演出室內剧来。在三个候选人中,杰克果然挑中了五短⾝材,相貌平平的伊梅邦。据说她是符合杰克条件的:英文扫了盲,有做女管家的工作经验。第二个周末,杰克就笑呵呵地“告状”来了:伊梅邦按照杰克的指导昅尘,拖着昅尘器楼上楼下地仔细打转,可是灰尘只是扬起落定,丝毫不减。杰克发现她原来并没有揷上电源,就把一个沉重的机器満房子推拉了几遍,徒然忙了大半天。
杰克教会了她昅尘后,又出了一件事。伊梅邦熨烫的⾐服全是领子朝內翻,商标在外面,并且商标都熨烫得异常平整。问她为什么要让杰克后脖梗上顶着商标,她憨笑不语。我们猜她大概认为⽩人男

⾐服缺乏⾊彩,洲非人是不能容忍无⾊彩生活的,因此她做主把唯一有⾊彩的商标翻出来,点缀调剂一下杰克的背影。
不久杰克就夸奖伊梅邦的勤劳好学,多么的闲不住,把他别墅里里外外的玻璃门窗都擦得透亮,前几任外

官留下的尘垢,全部抹除,玻璃门窗亮得苍蝇和鸟天天误撞,时时出现型微的“911”撞机事件。可以想象杰克家附近飞绕着多少満⾝乌青、头上带包的苍蝇和小鸟。
一天杰克设晚宴招待我们。伊梅邦已经很有模样,脸上带着空中姐小式的对事不对人的微笑,给客人们倒⽔倒酒。啤酒也像⽔一样被她倒⼊大杯子,立刻泡沫満溢,倒流到她的胳膊上,接着她一双洁净的⾚⾜,也洗起泡沫浴来。杰克便给她做示范:把啤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,再把瓶嘴抵在杯沿上,让啤酒缓缓顺着杯子內膛注⼊…伊梅邦学得很投⼊,眼睛都不眨动,接下去给其他客人倒啤酒,刚学来的招式马上奏效,一滴酒一点泡沫都没有漏出。
隔了一阵,杰克又设宴。我这时候已经发现,这个纽约人在来尼⽇利亚之前,花了两千多块钱买厨具,拥有⾼度现代化的各种烹饪锅。吃了我的家宴后,大有和我打擂台的趋势。但我挑衅他说:“用那么贵的烹饪器具烧菜有什么稀奇?有本事像我一样,废旧利用的锅也能做出大席!”我并不太夸张,我厨房里三分之二的锅子若碰上大跃进大炼钢,一定会被当废铁扔进炉膛。其中有两三个锅还是来瑞一九八六年在沈

当领事的时候买的,那是他有一个厨师给他烧国中菜,添置了一套国中锅碗瓢盆,它们一直跟着他,比我陪伴他的时间长多了。
杰克这天晚上做的是印度餐。只要照本宣科,杰克可以做任何一个种族的菜肴。这又是我挑战他的地方:我的菜谱全在脑子里,并且常常有新创意,每次做都充満偶然

,同是一个菜,一回和另一回绝不一样,失手和突破都有可能,就像创作作品,很难如法复制。进了杰克的家门,第一个小时照例是

尾酒、聊天时段。伊梅邦更加进步,穿着幽雅,举止轻盈,微笑⾼贵,并且懂得了,好的侍者是不见人的,只是一份关切、殷勤、温暖的无声存在。我杯子里的葡萄酒少下去,她马上就无声地上来,给我添加同样的酒。但我对她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:她把⾼脚的红葡萄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,让红⾊酒浆小心翼翼地进⼊酒杯,注⼊的速度不比输⾎快多少。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倒葡萄酒。她说:“唉,上回杰克教会我的呀!”她学会了倒啤酒,以为天下的酒都该那么倒。
杰克这才注意到了事情的荒诞,再一次做了倒葡萄酒的示范。
之后就没再听杰克说到伊梅邦。我猜想她终于变成了另一个希望姐小,聪明好学,勤劳勇敢(希望姐小和我们家一个看家大耗子搏斗,用登山

的尖端把它揷在地上),只要提供一本食谱,她可以做出各国菜肴。
但一年后的一天,杰克发现他存放在家里的好几十万公款没了(一千尼⽇利亚尼拉相当于七元美金)。他是把钱锁在壁橱里的,因为没有险保箱。试想那是多大一堆钞票,即使有险保箱也得特大号才能装得下!杰克第一个反应是联络察警。在尼⽇利亚,人们到处说察警的坏话,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找察警了。察警的第一个反应是拘捕伊梅邦。杰克跟察警火了,说伊梅邦那么老实,他们真強盗逮不着,尽挑软柿子捏。察警说无论如何伊梅邦也是主要嫌疑人。杰克问他们有什么证据,察警说没证据才要逮回去好好把证据审出来呀。伊梅邦倒是不害怕,对察警十分地配合,自己进了警车。
一天半过去,杰克得到察警的通知,叫他去一趟察警局。伊梅邦平静地坐在那里,似乎跟杰克还能重逢让她感到安慰。察警告诉杰克,伊梅邦的

代是这样的:她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两个男人,他们跟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失忆,因为他们给她施了巫术。这种厉害的巫术可以洗脑,把他们的坏脑筋输进来,然后他们的坏脑筋就会指使她⼲任何事,好事坏事都由不得她。她正是在他们坏脑筋的指使下,敲开了杰克的壁橱,拿走了里面的钱,然后又回到了市场,把钱如数

给了这两个人。
杰克目瞪口呆,半天才说出话来。他说:“你指望我相信这种鬼话?”
伊梅邦说:“你必须也被他们施了巫术,才会相信我的真话。”
杰克想,她是有逻辑有道理的。
杰克又说:“我对你这么信任,你怎么⼲出这种事来?”
伊梅邦说:“你怎么还不明⽩?⼲这事的不是我,是那两个人!我又没得到你一块钱!”
杰克回来,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太魔幻了。这就是之所以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不能产生在经过工业⾰命、以理

发达为荣的国美。他跟我们一群朋友讨论了这个事件,一时愤怒,一时好笑。
第二天,伊梅邦说如果察警和杰克不相信她,她可以带他们到市场去找那两个男人。等大家领教他们的巫术有多厉害,就会还给她诚实的名誉。察警果然跟她去了市场,兜了好几天圈子,也没找到那两个巫师。巫师若道法⾼明至此,就可以隐⾝,这是唯一的解释。
伊梅邦的表现始终是坦然无辜的。她被巫术变成了一只延长的贼手,伸到了她敬爱的、有恩于她的杰克的壁橱里,她有什么罪过呢?
杰克问察警,他们是否相信这种巫师和巫术。察警们说他们并非不相信。
这个家国的二百多个部落,认为他们靠天靠地生活了几千年,远比殖民者靠府政有把握,所以他们相信天地间充満未知的能量,总有一天会替天行道,替他们推翻他们那个败腐透顶的府政,替他们报复用家国丰厚的石油养了自己的贪官,替他们清算受贿赂在国外买置一栋栋楼房的公务员。他们对于未知能量的祈求,大概也包括杀富济贫,一群群肥肥大大的⽩种人来到他们的土地上,做了几世纪的老爷,以他们财产的一点儿零头,去养活他们半个部落的老幼残弱,也未尝不可。
既然察警都这么说,杰克只好认了。他能做的就是立刻结束跟伊梅邦的雇佣关系,因为他怕下一次她被巫术作用,就不再是撬壁橱的锁,而是以他手把手教会的优雅势姿,往他的杯子里倒掺了毒药的啤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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